《城市秘密》作者:一大碗
感謝饅頭山老居民來阿姨、胡阿姨、朱阿姨、姚伯伯、郝阿姨接受采訪
杭州的饅頭山不止一座,曇山以南、九曜山以西,古時都有稱饅頭山的山。而今杭州人盡皆知的饅頭山,卻是鳳凰山東麓回峰處的一個小山包。人們熟悉的饅頭山社區(qū)所在的小山頭并不是饅頭山。
①清康熙55年至雍正5年間《杭城西湖江干湖墅圖》
②1929年《實測杭州西湖圖》
③80年代左右《杭州地名志》杭州地圖
④2021年杭州地圖
▲各時期杭州地圖上的饅頭山位置饅頭山一帶早在五代十國時期,就是吳越國治所在。錢塘江浪潮兇煞,江城路一帶皆是海塘。傳言江中有羅剎石,矗立江心,十分危險。為了讓百姓“四時嬉戲,老死不知兵戈”,吳越王錢镠意欲修筑捍海塘。但工程之初,江潮沖擊不斷,吳越王便去祭拜潮神伍子胥的祠堂,并為詩一章,“函鑰置海門,遂登疊雪樓?!倍髲埞蠛虺鄙渲?水漸退,羅剎石化為陸地。這疊雪樓,據(jù)明代徐一夔《吳越國考》,即在饅頭山上。
饅頭山舊名吳衙山,高七十九米,盡于鳳山門外之大街。因其位置極佳,到了南宋又被劃入皇城,作為案山有大富大貴之意象,住遍了達官顯貴、精英名人。然而元明以后,原本的皇城被“棄之城外”,逐漸衰敗。
▲現(xiàn)在的饅頭山社區(qū)
到了建國之初,鳳山門外已屬窮鄉(xiāng)僻壤,墳頭多過人頭。饅頭山一帶,部分屬于江干區(qū),部分屬于上城區(qū),既有農(nóng)會又有居民區(qū)。后來,南星街道成立,饅頭山社區(qū)也逐漸變得龐大。如今,萬松嶺、梵天寺、宋城、鳳山等居委會都被納入其中,南靠浙贛線,西至鳳凰山,北上萬松嶺,成為近七千居民的大型社區(qū),也是南宋皇城遺址內(nèi)最核心的居民區(qū)之一。
因而現(xiàn)在杭州人講的“住在饅頭山”,是個廣義的范圍,既可以特指這座山的自然聚落,也可以泛指鳳凰山東麓一帶區(qū)域的行政編制。我們聚焦饅頭山社區(qū),因為這里大量保留了現(xiàn)代城市居民的生活氣息,你甚至可以看到百年來人們進入城市后是如何落腳、繁衍、生活的各種來路和去向。
▲舊時宋城路邊市民生活與鳳凰山腳下?lián)頂D的上山道攝影@章勝賢
由于其繁復的沿革和混雜的人群構(gòu)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里有意無意間被極速膨脹的城市遺忘,留下一個暗自保有正宗老城韻味的角落。直到2016年,更新改造后的饅頭山以其地道的、懷舊的氣息,變身杭州的網(wǎng)紅地,重新進入當代視野。
饅頭山的起起落落,背后即是城市發(fā)展的軌跡。
▲送你一座饅頭山,新年健康又平安。插畫城市秘密朱小賤
“饅頭山”一名,據(jù)說源自太平天國時期。曹曉波老師在文章里寫過,太平軍攻打杭州時圍城三月,餓死百姓逾百萬,最后甚至開始吃人,“陷之為細作”,當街殺翻,瓜分干凈。而太平軍則在鳳山門外架鍋蒸起饅頭,香味四溢......
在如今人心里,蒸饅頭的悲壯記憶已經(jīng)非常淡漠了,山頭僅有一個杭州氣象站可做坐標。倒是鳳凰山腳一帶,可說道的東西更多。
▲現(xiàn)饅頭山上的杭州氣象站,這里也是南宋宮廷候臺原址。據(jù)史書記載,南宋負責氣象工作的機構(gòu)“外有太史局崇文臺,內(nèi)有翰林天文院”。太史局崇文臺也稱禁臺、清臺,位于吳山頂。而禁城內(nèi)建的宮廷候臺,歸翰林天文院掌管,位于饅頭山上,就是現(xiàn)在的杭州氣象臺。
從饅頭山社區(qū)上鳳凰山,主路有兩條。一條是梵天寺路,盡頭兩座高聳的石塔映入眼簾,是梵天寺經(jīng)幢。盡管層層護衛(wèi)不得靠近,但從圍欄外,依然可以清晰得見印刻的佛像與經(jīng)文,注有“乾德三年乙丑歲六月庚子朔十五甲寅日立天下大元帥吳越國王錢俶建”等字樣。兩座經(jīng)幢高達18米,遠高于如今的靈隱寺經(jīng)幢,足見當時梵天寺的宏大規(guī)模。
▲梵天寺路
梵天寺原名南塔寺,為吳越王供奉舍利而建,后幾經(jīng)焚毀重建。蘇東坡在杭為官時就住在附近,常與寺僧往來,曾為其賦詩,“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濕芒履。惟應(yīng)山頭月,夜夜照來去?!?/p>
▲今昔梵天寺經(jīng)幢攝影@子夷、章勝賢
寺中有兩口古井,一為靈鰻井,傳說當初挖這口井時,水中曾冒出鰻魚吐息,古人以此為靈,因而得名?,F(xiàn)仍在六一幼兒園的操場上。二為金井,與靈鰻井同時開鑿,直徑約一米粗,現(xiàn)在饅頭山公園里,井口用石板蓋住了,據(jù)老土著說,底下井水并未干涸。
▲金井現(xiàn)狀,底下仍有井水
另一條主路是靠北側(cè)的宋城路,雖起頭較窄,但沿著石階向上,通連一條上山游步道。就在幾年前,這里還是泥石土路,地勢陡峭,山徑原生,是騎行圈子里遠近聞名的杭州沖山三線路之一?,F(xiàn)在石板踏步檔已然修得清清爽爽。
▲通往鳳凰山的兩條路
▲舊時宋城路攝影@章勝賢
往山上走,民居漸少,喧囂漸止,香樟林遮天蔽日,整個南宋皇城遺址,都是饅頭山居民的后花園。住在這里七十年的朱阿姨告訴我們,在她小時候,公社時期,鳳凰大隊曾有護林組,她媽媽就是其中一員。動蕩的年代里,仍有一群人一心一意專門種樹。于是后來者才得以見到,這片齊整有序的香樟林,儼然一副國家森林公園的氣派。
▲2013年左右騎行愛好者在饅頭山土路沖山視頻截圖供圖@彩虹的那端
一路上山,五步一景致,十步一古跡。最出名的想必就是月巖了。為了能欣賞到八月十五中秋夜里,月亮正好穿過巖洞倒映入池中的景象,每年都有杭州人興致勃勃趕著一年一度的時節(jié),來此感受南宋皇家在御花園賞月的妙趣。運氣好的見到了,但也有不少人,等待許久未果。饅頭山老居民姚伯伯去年專門打卡,卻只見到月亮劃過池水邊沿,很快不見了。原因不得而知,有一說是90年代重建池子時,工人未能精確計算池子的位子,有了偏差,因而月亮很難正中映入池中。
▲南宋皇宮,東起鳳山門,西至鳳凰山麓,南抵苕帚灣,北達萬松嶺,約九里方圓,月巖所在為皇宮御花園。插畫城市秘密朱小賤
《有眼不識吳山:通往吳山的九條路》里曾講過,吳山是二疊紀石灰?guī)r,鳳凰山也一樣,因而多巖洞,易風化。其實從不遠處的圣果寺遺址來看,當年位于山崖高處的十八羅漢像和“忠實”二字題刻,如今都已在人們觸手可及的高度,甚至半截入土。那么是否可以猜測,這么多年以來,鳳凰山山勢起伏的變化,也是月巖不準的原因之一呢。
圣果寺遺址,在鳳凰山和將臺山交界的地方。亦作勝果寺,始建于隋,南宋時圈入皇城,元明后重新建寺,直到1958年后逐漸湮沒?!而P凰山圣果寺志》里說“勝果者,寺山景勝,梵宇僧集,故名?!倍ス?則是“唐昭宗乾寧年間,無著文喜禪師枯坐巖下,寂定放光,寺廢頓興,即名‘圣果’?!?/p>
▲現(xiàn)在的圣果寺遺址已被發(fā)掘保護,圖一即為被保護起來的十八羅漢石刻。
寺院早已不在,但每個爬過鳳凰山的人,都見過山崖上巨大的西方三圣浮雕。這三尊佛像,同樣出自吳越王錢镠的手筆,原本立于千佛閣中,閣廢,圣像存。盡管已面目模糊,仍然是浙江現(xiàn)存第二高的佛像。
▲可惜現(xiàn)在的西方三圣已很難看清,這里也曾是很多杭州人小時候的網(wǎng)紅打卡點之一,你有沒有爬到西方三圣的膝蓋上合過照?歡迎留言處說說。
2017年底,圣果寺遺址開始進行考古挖掘,目前還有圍欄封禁著。寺院范圍大到離譜,“東至笤帚灣大街,南至月巖山岡、錢塘縣界,西自慈云嶺上、錢塘山界直至北一帶山砧,北至本隅四圖、孔子書院及官山屆”。寺產(chǎn)面積300多萬平方米,是南宋故宮的五六倍!
▲清光緒七年(1881)錢塘丁氏刊本《鳳凰山圣果寺志》中的圣果寺圖
剛才提到的十八羅漢造像和“忠實”題刻留存,就在千佛閣區(qū)域中。老居民胡阿姨叫我定要仔細數(shù)數(shù)這十八羅漢,據(jù)說往往只能數(shù)出十七個,還剩一個,只有老土著才知道在哪。我試了試,好家伙,連第十七個都沒有找到。
至于宋高宗為何大筆一揮,寫下將近一米高的“忠實”二字,原因不詳。猜測是寫給駐扎在此的御林軍看的,也有一說,他是人到不惑之年,眼看朝廷無心腹之人可用,想起五年前死的岳飛,這才提筆留下大寫的“忠實”。還有一種更有意思的說法,說“忠實”二字在南宋是非常流行的兩個字——是很多皇帝夸贊大臣時的最高褒獎,聽起來就像今天的yyds吧。
▲部分羅漢石像和“忠實“摩崖石刻攝影@子夷、城秘王叔
除了梵天寺和圣果寺,鳳凰山一帶還曾有過寶華寺、福泉寺等五十多座大大小小的寺廟。而今碩果僅存的,唯有棲云寺。從圣果寺出來后往將臺山方向山脊走,不遠處就能看到四合院式的小寺院,寺院也在整修中,門口圍滿了菜地。
棲云寺原為棲云庵,始建于南北朝,南宋時地處皇宮外圍禁地,為宦官將帥居所,后來作為皇室女眷佛事場所,百花公主也在此出家,明清時仍然香火興旺。但幾番戰(zhàn)火后難逃厄運,僅有幾間破屋留存。
▲山門石牌坊。因為給了它一些吃食,這條寺里的流浪狗對我們一路“護送”快至山腳。攝影@尤可
對比一些大寺院的排場和生財有道,此處廟宇雖然逼仄,卻是許多善男信女心中的凈土。個中緣由,離不開住持廣忍法師。
上世紀八十年代,廣忍法師將從石屋洞華嚴塔搶救出來的兩尊如來石刻佛像供奉在此,四處奔走,廣結(jié)善緣,幾乎以一己之力重修起這間簡樸的小寺。麻雀雖小,佛像供奉卻很周全,陸儼少所寫的山門匾額“棲云古寺”、沙孟海所書的“莊嚴凈土”,和趙樸初題字的“大雄寶殿”,皆不動聲色懸于院內(nèi)。而廣忍法師自己,卻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每每請善友們在寺中喝茶、吃素齋,自己只用一小碟豆腐乳下飯。
▲維修前的棲云古寺,現(xiàn)在封閉維修中。攝影@洛桑、阿甲
圓寂近二十年,人間依舊流傳著許多他的美談。善友林鑫在“天涯”論壇上寫過一段回憶,讀來很是動容,講到彼時鳳凰山還是一處亂墳,十歲的小心臟被天黑后的墳間小道嚇到,誤打誤撞闖進了亮著橘色燈光的棲云寺。見了佛像就像救命稻草,倒頭就拜,很是認真。老法師看到后說夸他心誠,“有因就有果,你終有一天會成佛的。”一句話在孩子心中種下一粒種子——“原來佛并不如皇帝那樣高高在上,被萬人頂禮膜拜,凡人也可以成佛。”
▲場景示意插畫城市秘密朱小賤
至此,梵天寺、勝果寺、棲云寺,從饅頭山社區(qū)開始的一條游步道串聯(lián)起的這三間寺廟,古稱為“西湖東南三大寺”。這樣一片富貴祥和之所,元明以后,皇城被毀,逐漸荒蕪,淪為河道、鐵路線上的游民過境之地。盤踞在此的,也不再是貴人、文人、僧人,而是繞不開的死人。
翻開《90年前的杭州——民國<杭州市街及西湖附近圖>》鳳山門篇,漫山遍地,皆是墳頭。在姚伯伯記憶里,這一帶農(nóng)民蓋房子,挖到墳?zāi)垢静恍迈r。小孩子最喜瞧這獵奇之事,一聽挖到死人,都要興沖沖跑去看熱鬧。有一回,他還看到起出一個清朝衣著的男性尸身,皮肉無存,長發(fā)猶在,嘴里含著一顆夜明珠。
▲梵天寺路上的墻門,古式庭院圓拱門與現(xiàn)代的破舊木門相結(jié)合,是不是非常有城南特色?攝影@hellohutao
地圖上看,最顯眼的便是四明公所。1847年,幾位旅居杭州的寧波紳商,不忍見窮困同鄉(xiāng)客死他鄉(xiāng)、停棺難返,于是在鳳山門外購地造房,建了四明同義集,用作寄停、掩埋之所。
四明公所在杭存續(xù)了100多年,其間停靈無數(shù),給了無所依從的異鄉(xiāng)人們一個最后的家園。他們大多籍籍無名,身后無親無故,也有一些特殊,譬如“完人”陳布雷。1948年11月19日,靈車安抵南星橋車站,并由親友護送至萬松嶺四明公所,沿途市民夾道,矚目默送。陳布雷生于寧波,自縊于南京,只因生前一次在虎跑品茗時曾感慨:“盼望死后能在這里有三尺地、一抔土就心滿意足了?!弊罱K留在了杭州,遠離紛擾,得一安寧。
▲《90年前的杭州——民國<杭州市街及西湖附近圖>》(杭州住房保障和房產(chǎn)管理局編著)地圖中的四明公所,山上都是亂墳。
1951年,這里改建為杭州市救濟分會火葬場,后更名杭州鳳山火葬場,直到1969年搬遷至龍駒塢。而這里則用作杭州醫(yī)藥采購供應(yīng)站中藥經(jīng)營部的倉庫,2014年后,改造成了鳳凰公社文化創(chuàng)意園。
解放后,饅頭山的人群,開始在新一輪的洗牌、交融間生長。老居民來阿姨的公公,是個很好的例子。老先生最早是復員的老兵,無家無業(yè),到山腳擇一片無主之地便開荒拓土,成了這一帶較早的農(nóng)民。后來鐵路公司在此發(fā)展建設(shè),他又擇機轉(zhuǎn)身為鐵路上的一員工人。從軍人、農(nóng)民到工人,直到退休,他是饅頭山社區(qū)的居民。數(shù)次的身份轉(zhuǎn)變,印刻著饅頭山所跨越的重重時代。
▲未改造前的饅頭山社區(qū)一帶攝影@云中漫步、ck陸
1907年,浙江第一條鐵路“江墅鐵路”通車,全長16公里多,途徑拱宸、艮山、清泰、南星、閘口五站,從那時起,饅頭山就與“南星站”這個名字密不可分,成了異鄉(xiāng)人到達杭州后的過渡站。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南星橋站一直是杭州鐵路樞紐中心,作為浙江唯一的編組站,承擔著貨運列車到發(fā)、編解任務(wù)。為了存放裝卸的貨物,笤帚灣一帶也衍生出包括軍用倉庫、醫(yī)藥倉庫在內(nèi)的諸多倉儲庫房。
八十年代末,這一帶被用作客整所,檢查、修理及整備列車,其中也包括給列車上水。大資福廟前最顯眼的水塔,正是用來調(diào)節(jié)給水管網(wǎng)中的水量和水壓的。這座淺藍色的水塔目測有八九層樓高,塔尖頂著大型圓球水箱。當時北方鐵路較為發(fā)達,饅頭山也有不少從東北來支援的建設(shè)者。這一帶的居民設(shè)施也隨鐵路物業(yè)拓展補充。老居民胡阿姨的父親,就是南下鐵路人,一生扎根在此。這個標志性的水塔就是他帶著女婿自己畫圖紙建造的。隨著技術(shù)革新,現(xiàn)在水塔已經(jīng)基本是時代的眼淚了。
鐵路干線同時緊靠溝通運河與錢塘江的水運碼頭,自然成為軍隊控制的干道。民國時期饅頭山東面就有陸軍兵營,解放后鳳凰山腳路也一直是部隊駐扎地,宋城路到萬松嶺路一帶總能聽見訓練場或刑場上的槍聲。姚伯伯兒時就是在這種聲音里度過的。六十年代末,他作為隨軍家屬,跟著父母調(diào)派而來,定居山下。軍隊大院的孩子,父母無暇管教,從幼兒園起就住校了。在他印象中,從家到幼兒園的梵天寺路上,住戶還很少,周圍枝繁葉茂,草木蔥蘢,多的是野生動物。父親時常在此打獵,獵回野兔、野豬不少。夜夜能聽見山中野獸“鬼哭狼嚎”,一次他還與一頭黃麂擦身而過。每每父親帶他回到山間的“六一幼兒園”,他總要撒潑打滾,就連哭喊的內(nèi)容都還記得:“打倒劉少奇!爸爸就是劉少奇…”他對六一幼兒園的印象,總脫離不了六十年代末的陰森和荒蕪。
到七八十年代后,改開浪潮卷過饅頭山,大大小小的廠房進駐,畜產(chǎn)加工廠、香煙廠、牛奶廠......短暫騰飛后又迅速外遷,留下一塊塊工業(yè)遺產(chǎn)。其中,電焊條廠、東南化工廠、華東醫(yī)藥倉庫、軍用倉庫,后來逐步淘汰更新,都抓住時機,轉(zhuǎn)型成饅頭山社區(qū)最出名的創(chuàng)意園了。而比較特殊的一個,是楊連根和他創(chuàng)辦的“天一堂”梨膏糖廠。
清末民初,杭州街頭有一年輕人名叫杜寶林,用杭州話說唱,給不識字的百姓講《朝報》,插科打諢,針砭時弊,但又自嘲是熱得發(fā)昏,滿口胡言,切莫當真,說到最后,這“小熱昏”話鋒一轉(zhuǎn),為的是賣梨膏糖。
▲”天一堂“梨膏糖廠攝影@hellohutao
楊連根就是小熱昏藝人,與阿六頭里的周志華師出同門——在去年的《覺醒時代》里,周志華還拿著“天一堂”的梨膏糖唱了一段:“嚓啦啦小鑼敲起來,《青年雜志》已出版,中國社會多磨難,陳獨秀兩張藥方來公開,德先生,賽先生,已經(jīng)跑到中國來……”
“天一堂”開始在望江門,后來又到萬松嶺,最后停在梵天寺路,去年終于“倒灶”。其實吃梨膏糖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但大家仍為“天一堂”唏噓不已。
梵天寺路48號鑼一敲,對面鐵路的裝卸工都要跑來聽,熱鬧得很。先唱一段先鋒鑼,隨后講一段荒誕奇聞,最后則是長篇連載故事,諸如《濟公傳》《楊乃武與小白菜》等。小熱昏一場下來,花頭精瑟透,最后逃不過梨膏糖。這么一聽,其實和現(xiàn)在的直播帶貨是一個套路。只是饅頭山前唱著小熱昏,販賣“天一堂”梨膏糖的這種充滿杭州本土特色的場景,恐怕再難見到了。
▲場景示意插畫城市秘密朱小賤
每個接受采訪的饅頭山老土著,第一反應(yīng)都會問我,“貧民窟有什么好寫的?”在當?shù)厝丝磥?饅頭山的走紅,不過是局外人“葉公好龍”式的幻想。但事實上,饅頭山社區(qū)的獨一無二之處,遠非網(wǎng)紅二字可以囊括。這其中,既包含一個城市自下而上野蠻生長的過程,也是建設(shè)者們以人居為本,順應(yīng)需求,引導和梳理城市脈絡(luò)的過程。
饅頭山社區(qū)范圍很大,主要是在笤帚灣、鳳凰山腳路及鳳山新村一帶。社區(qū)沒有圍欄,出入無所拘束,好像是個無邊界社區(qū)。沿著兩條主路宋城路或梵天寺路,不經(jīng)意間,便走入了人家的“后花園”。
▲現(xiàn)在的笤帚灣到大資福廟路一帶風景很美,是小眾的最美路線之一,歡迎去走走。
說是后花園,未免有些揶揄。宋城路約莫不足兩米寬,汽車不大敢往里開,稍不留神就會磕著碰著,大一點的甚至可能卡在半途,前進不得,倒退無能,惹得生手司機滿頭大汗。
兩側(cè)多為1958年左右鐵路公司造的宿舍,紅磚瓦房,在當時周圍農(nóng)民自建的木頭房、茅草房里,顯得鶴立雞群。而今,房管局改造后的居民房大多已是白墻黑瓦,文質(zhì)彬彬,倒是這蘇聯(lián)氣質(zhì)的紅磚瓦房有些古樸得格格不入。
▲留存下的紅磚瓦房
起先路不窄,然居民、村民漸漸在此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屋子也越蓋越密,層層疊疊延展交錯,樓跟樓中間的距離越來越緊湊。密不透風又微妙平衡,直到某一刻,人們默契地“停手”,野蠻生長自然停止,保持了舊時堂弄的尺度。
▲2012年左右未改造過的饅頭山民居攝影@阮曉
這樣“亂中有序”的住宅秩序延續(xù)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門牌有時不按順序,洗衣服就用天井的井水,炒著菜也可以和對面鄰居聊天。在家放個屁,隔壁頭就知道你今晚吃了啥。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相當模糊,基礎(chǔ)設(shè)施薄弱,直到2010年前后還在過燒煤爐、倒馬桶的生活。逼仄的小巷一經(jīng)走入似乎就闖進了私房后院,說話都“做賊心虛”地悄咪咪起來,生怕房里人聽見。七拐八拐疑無路,轉(zhuǎn)頭又到馬路邊。
▲未改造前這里的民居還在使用馬桶和背靠背式的鄰里空間攝影@章勝賢、片兒川
曖昧的空間越多,則機會越多,糾紛也越多。南側(cè)的梵天寺路如今倒是有些余裕。很難想象2016年整治以前,這里曾是杭城最大的群租房聚居區(qū)。來阿姨告訴我們,梵天寺路54號的社區(qū)鄰里中心,以前是個2500平方米的倉庫,一度改建成160個房間,最多的時候住了300多人。
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個生活成本不高的喘息地帶,是異鄉(xiāng)人在這座城里的第一個落腳點。政府沒有暴力管理和指揮,而是尊重城市自發(fā)形成的軌跡,提供支持和服務(wù),這種陰差陽錯的治理智慧,使得這里盡管破落,卻又富有生機。
▲錯落緊湊的饅頭山社區(qū)民居攝影@肖奕叁
日本著名建筑師丹下健三認為城市和建筑不是靜止的,它像生物新陳代謝那樣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充滿彈性、變動不拘的饅頭山從某種角度來說,似乎恰好是這種新陳代謝派的印證。
▲從梵天寺一帶遠眺錢江新城
居民有時會說,饅頭山社區(qū)不太平,人口太密集,外來人多,老土著也多,矛盾自然不少,“藏污納垢”。但也許是空間過于狹小,這里又幾乎家家戶戶都是我家大門常打開的狀態(tài)。他們彼此或許并無好感,卻又有一種熟捻的真實生活的氣息,而真正的外來闖入者,明明就在本地人面前卻毫無關(guān)系,好似時空重疊的兩類人。
可以基本確認的是,如今的老土著,上一輩大多是曾經(jīng)的異鄉(xiāng)人。在茅封草長的山坡上找一處容身之所,開荒種地,打井蓋房,經(jīng)過幾十年歲月,成為這里的主人。
▲場景示意插畫城市秘密朱小賤
后面我們也想寫寫曾經(jīng)在饅頭山一帶的生活故事,如果你也有五四職高、六一幼兒園、鐵道工人宿舍、少年軍校等經(jīng)歷與老照片,歡迎留言,我們會與您聯(lián)系并酌情付酬。